[导读]我绝对不是反对读书、学习知识,我反对的是现行应试教育非人性的那一部分,违反教育规律的那一部分,正是这一点导致中国教育“反智化”,只见“应试”,不见“教育”。
编者按
诗人蓝蓝不久前发起了一次网络教育调查,并给教育部部长写了一封公开信,虽然经过一轮网络和纸媒的集中报道,但仍是无结果。她为什么一个人展开了孤独的教育调查,暂时搁下闲适的文字,去做一个志愿的记者?请听听“救救孩子”的呼吁——
我为什么给教育部写公开信
2012年11月19日,我在微博上给教育部发了一封的公开信,敦促改革现行的应试教育体制。我为什么会写这封信,最早的起因,是十年前我朋友家的孩子因为作业没有完成,在家上吊自杀,令我震惊且深思。
其后这么多年,经常看到中国的学生因为作业压力自杀的报道,而且是愈来愈多。
2011年9月20日,江西九江市庐山区赛阳中心小学三女生孔欢、黄婉婷、王欢,因为作业太多,不堪重负,手拉手跳楼自杀。有记者采访被送去医院急救的孩子,问她们为什么要自杀,孩子说:“死了就可以不写作业了。”
2012年1月5日,广州番禺中学高二(12)班的阿梅,疑因作业常做不完、学习压力大而跳楼自杀。
2012年3月4日,河南巩义一中女生倩倩,因为作业没完成挨批,罚写两千字检讨书,服毒自杀。
2012年6月3日,江苏无锡初三女生小施跳楼自杀。她的母亲陈女士回忆:“女儿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,我死也不去上学,我不要罚抄,我不要罚站!”
2012年7月6日,山东青岛13岁初一女生孙正雯因为少做了作业,被其父掌掴,跳楼自杀。孙正雯的遗书写道:“我死后,请把我的遗体(器官组织均可)捐献出去,捐给那些需要的人,还有,请把我的压岁钱(包括我父母私吞、私藏的)捐给山区的孩子们,让他们过得好些,再就是我的那些图书课本也捐了吧,会有人喜欢的。除此之外,把属于我的一切能捐的都捐了吧。”
2012年9月14日,四川广汉11岁女生小珍,被一道难解的数学作业困扰,服毒自杀。
……我在网上搜到的、报刊媒体公开报道的近年因作业问题自杀学生的信息多达上百条,跳楼、服毒、吞水银、红领巾自缢、开煤气自杀等等,最小的孩子只有8岁。被老师罚跪不堪受辱自杀、作业写不完被亲生父亲活活溺死,各种惨剧令人毛发倒竖。
贵州大学法学院李建军先生2009年7月发表的《青少年自杀低龄化的归因研究》一文指出,中国每年自杀的儿童约为2580余人,平均每天有7人自杀。有40.1%的小学生说过“不如死了的好”。其中,学习压力占据儿童自杀原因的第一位。心理学家叶一舵的调查数据显示:小学生心理问题检出率为20.1%,中学生为43.8%,高中生高达52%。
有位资深老教育家说:“在教育部门,学生自杀是个忌讳的研究话题。”
那些日子,我深深陷入愤怒和无奈的痛苦之中。
睡不着,起来在小区里游荡,已经半夜了,很多窗口还亮着灯。我不知道那些灯下有多少是仍然在熬夜写作业的学生。但我亲眼看到,早晨六点多,就有孩子们背着沉重的书包,揉着眼睛,满面倦容急匆匆往学校奔。
2009年秋天,我和几位诗人到瑞典参加一个诗歌节,诗歌节结束后,在斯德哥尔摩一位诗人朋友家小住。他们夫妇每天要送孩子去上小学,学校离家很近,走着去也就十分钟。我看到很多孩子们在校院里跑着玩,滑滑梯、球类的运动很多。一张张小脸红扑扑的,朝我们好奇地望着。朋友告诉我,瑞典皇室的后代们也在这个学校念书,和老百姓们家的孩子一样。一大群喧闹的孩子里,我没有看出谁是“准陛下”和“公主”。我翻看朋友儿子的课本,发现只有语文最厚,上面全部是童话和故事,图文并茂。我问语文作业可有“中心思想”、“段落大意”之类,朋友哈哈大笑,连连摇头。
日本NHK在中国的学校录制过一个节目,他们发现,中国初中数学的课程,比日本高中的课程还要难。北京海淀一个重点学校的英语老师说:北京中考的英语试卷题型,居然是美国田纳西州7年级英语的考题。人家考的可都是自己的母语!
我似乎回到做记者时的状态
“为什么要布置这么多作业?”我问一个认识的老师。
“别提了,”她摆摆手,“升学率。你带的班,考试平均分要排名,升学率要排名,奖金先不说,你知道什么叫绩效工资吗?就是和升学率挂钩的。领导向你要升学率和考分,你管谁要?还有一个词儿,叫‘末位淘汰’,如果你的课平均考分排在年级最后,你连饭碗都没有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给老师那么大压力?”我问一个认识的校长。
“这个呀,”他啧了一声,叹息道,“教委一开会,以前是公开给各学校排名,哪个学校升学率高,就排在前头。现在不公开说了,但表格列在那里,一目了然,谁的升学率排最后,你当校长的,领导看着你,你怎么办?”
“永远都会有排在最后的。”我说。
“你幼稚了不是,”校长说,“这么跟你说,你这个学区升学率高,这算是教委、教育局的政绩……你还不明白?”
“死了那么多孩子,这也得算政绩。”我有点儿忍不住。
校长急了,两手一摊说:“你以为我愿意啊?学生负担重,说这么多年了,谁能动得了?重点学校都到各个初中‘掐尖’,把好学生都收了,他们当然永远是最好。普通学校怎么能和他们比?有钱的可以拼爹,去重点,没钱的干瞪眼。教委的头头儿们不是吃干饭的,别看我是一校长,升学率上不去,拿下也就一句话。”
那些天,我似乎回到了当年做记者时的状态,白天出门“采访”老师、家长,晚上回来抱着电话,“采访”家长和学生。
一个家长对我说:“我孩子班上有个学生,一进教室就发抖,精神出问题了。没办法,家长领回家,休学。”
有个老师说:“我们学校有个班,走了六个,都去上国际学校了,受不了现在的教育,以后要到国外上学。有两个家庭条件不好,人家父母说砸锅卖铁、就是卖房子借钱也不能让孩子待在中国受罪了。”
还有一个老师说:“哪个家长不是望子成龙?他们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?布置作业少了,家长还不愿意!作业写不完,打骂孩子的家长有多少?这都是以爱的名义在逼孩子。”
一个大学教授接了我电话后说:“你还关心这事儿啊?你没看有点儿办法的都把孩子送出去了。别在这儿用孩子的身心健康给应试教育陪葬了。一个字,走。”
一位常年反对教辅的网友说:“教辅公司和教育部门长期勾结,他们有巨大的经济利益联系。很多试题超出课本内容,学生不得不去课外班补习。据说有些考题就是教辅公司的人出的。”
我问过的所有学生都痛恨作业多,有几个孩子甚至说:“我永远也不会当老师,招人恨!”几乎绝大多数家长都叫苦连天,埋怨应试“教育”带给孩子的压力。一些教师更是坦言:“上级向我们要升学率,家长向我们要分数,我们夹在中间怎么办?”
几位教育家说:“高考评估制度不改变,教育资源分配不公,教育行政化不祛除,中国教育没有希望。”
他们尤其强调:教育必须去行政化,这是改变教育现状的唯一关键。
公开信没有得到回音
下雨了。
站在窗前,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滴,慢慢流淌下来,像一道道泪水。
有谁能知晓这种无可奈何的痛苦?
——我想起了诗人伊凡·哥尔的一句诗。
如果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看法,那么,投票软件是否能收集一下全国各地网民的意见?
我想知道,现行的“应试教育”体制在中国有多少人反对,多少人支持。我绝对不是反对读书、学习知识,我反对的是现行应试教育非人性的那一部分,违反教育规律的那一部分,正是这一点导致中国教育“反智化”,只见“应试”,不见“教育”。
2012年11月2日,我第一次找到了微博投票的网址,设置题目是:“现行教育是爱护学生还是戕害学生”;投票选项分别是:一、呼吁取消应试教育、废除择校升学考试、施行12年义务教育制;二、继续支持现行教育体制。投票时间为一周。当日22点30分发出,11月9日22点30分投票结束。
数据显示,有7223位网友参与投票或转发,其中,97%赞同“呼吁取消应试教育”一项,3%表示继续支持现行教育。投票者中,在校学生和家长包括一线的教师占据相当的数量——这些涵盖了不同地区、不同职业的投票人的数据和投票比例,只能说明“应试教育”的不得人心,其危害在人们心中所引起的广泛而深重的愤怒——就在我发起投票调查的第三天,即11月5日,《北京青年报》又报道了北京一名11岁小学生因为没有写完作业,害怕老师批评或叫家长到校而跳楼自杀的消息。半个月后,广州市12岁的男孩小亮,又因为作业没有完成跳楼自杀。
当初,我设置投票时并未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参与。我抱着不管有多少人参与此事,都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想法,所以一开始就承诺:我会将此次投票结果进行统计,并提交媒体和教育部门。投票一结束,我便开始着手起草给教育部的公开信。为什么是给教育部写信?这个问题我扪心自问过。我的理由是:教育部作为服务全国教育的行政部门,有责任对现行的教育体制负责任,作为一个公民、纳税人和学生家长,有权利向他们问责。这么做不是求救于“权力”,恰恰是要他们把教育的权力放手回归教育。要求教育去行政化,这是公开信的主旨。第二个理由,关键词在“公开”,公开我所知道的事实和我所持守的态度。
由于微博投票,我在网上“认识”了很多一线教师、教育家,他们深谙教育体制的弊病根源,在我拟公开信的这段时间,给了我非常多宝贵的建议。我曾花很多时间,浏览教育部官方网站,认真“学习”各项文件内容;也曾将草稿发给好几位我信任的教师和教育家,请他们提意见。我深感欣慰的是,几乎所有和我交流沟通的教师、教育家都支持我的看法,有一位教师不但给了我很多建议,甚至愿意和我一起署名。
我从来没有如此谨慎地写过稿子——因为事关两亿多儿童,每句话都要有出处、有根据。前后修改八次,这封公开信才最终完稿。
这封信一旦发出,我的生活会不会受到影响?——我不确定。但我认识一个词:知行合一;况且,我亲身经历过一个学生的死亡事件。
11月19日上午,我在微博上将这封给教育部的公开信发出,同时也发给了全国人大科教文卫委员会。迄今没有收到任何回音。
做这样一件事情难吗?——不。爱孩子无需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