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颐先生新出的《走向革命:细说晚清七十年》(山西人民出版社,2011年版)里,收有一篇《曾、赵之辩:清王朝到底还能撑多久?》,讨论了同治六年(1867)六月二十日曾国藩与幕僚赵烈文关于清朝命运的对话。检赵烈文《能静居日记》,原文如下:
滌师(曾国藩)来畅谈,言及京中来人所说云:"都门气象甚恶,明火执仗之案时出,而市肆乞丐成群。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袴,民穷财尽,恐有异变。奈何?"余云:"天下治安一统久矣,势必驯至分剖。然主威素重,风气未开。若非抽心一烂,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。以烈度之.异日之祸,必先根本颠仆。而后方州无主,人自为政,殆不出五十年矣!"师蹙额良久曰:"然则当南迁乎?"余云:"恐遂陆沉,未必能效晋、宋也。"师曰:"本朝君德正,或不至此。"余云:"君德正矣,而国势之隆,食报己不为不厚。国初创业太易,诛戮太重。所以有天下者太巧。天道难知,善恶不相掩,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。"……(收入《续修四库全书》562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,页397-398。按:手迹未能尽识,承罗韬指正。后得刘小磊告知线索,孔祥吉先生《清人日记研究·自序》[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]于此已有释文,持以对照,与罗释完全相同。)
结局尽人皆知,清室于辛亥年(1911)逊位,去曾、赵商榷之时,是四十四年,果真是"不出五十年"!
这让我一下想起陈独秀对中国共产革命的预言。前些时翻检王奇生先生的《党员、党权与党争:1924-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》修订本(华文出版社2010年版),其末章提及1927年3月6日晚陈独秀对国民党吴稚晖、钮永建、杨铨等所作的言谈,其时共产党方面的罗亦农也在座。王著未尽引原文,其所据的文献名为《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吴敬恒呈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文》、《吴敬恒致中央监察委员会请查办共产党函》;而我手头有一部《吴稚晖先生文粹》(台湾华文书局影印民国18年版),其首篇为《请查办共产党文》,想来与王著所引为同一文本,其原文云:
本委员告陈首领:“研究共产学说,自为共产党之责。若实行共产,五六年前苏俄代表越飞,在广州语言孙总理,略在二百年之后。以我理想,二百年尚嫌不足。”陈首领笑我太迂,我言:“急切轻挂招牌,正是赝鼎。”陈说:“你更疯颠。请问中国现在的共和不是伪的么?但你以为康有为之复辟,与伪共和孰优?”本委员遂知中国共产党欲实行伪共产,意在言外。因突然根(提?)问,问陈首领:“你定中国实行列宁式共产主义是若干年?”彼不迟疑而答曰:“二十年。”余作骇极之情状,随即将陈首领所定二十年中国可实行列宁式共产主义一语,请杨委员于隔座特别注意时,罗首领似怪陈首领直率,合座默然。本委员即乱以闲话曰:“如此国民党生命止剩十九年了。前时,总理答越飞国民党国民革命完成应需三十年,若你们共产党急迫至些,未免取得国民党的生命太快了一点,应当通点商量才好。”因共强笑而罢。
对赵烈文的话,孔祥吉曾称之为“有胆有识,料事如神”(《清人日记研究·自序》);雷颐先生更佩服他“富有洞见”,“对历史大势看得透彻”,并说“历史惊人准确地应验了赵烈文的预言”。而陈独秀预卜中国到1947年就能实行苏俄式的共产政治,比之现实,不过早了两年,也可谓“奇中”,不让赵烈文专美了。
尽管如此,对赵、陈的历史洞见,我是抱有疑虑的。如果我们完全相信预言的精确,岂不是等于承认历史的宿命了吗?
我以为,作为长时段的“大历史”在某些方面有其潜在的规律性,非人力所能扭转,故大体的历史趋势有时确是可测的;但作为事件性的“小历史”却是或然的,而非宿命的,故具体的历史进程是不可测的。而像赵烈文、陈独秀那样针对历史进程的测度,终究仍属于“猜”,是在跟上帝掷骰子,猜错了,理所当然,猜对了,也不过是歪打正着而已。猜对了,并不等于就比猜错了更高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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