危险关系
医患关系或许已成为当下最危险的一种社会关系。袭医、杀医以及医护人员收红包的报道此起彼伏。
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是有尊严而且被善待,包括医生和他们的患者。医生和患者本不是天生的敌人,但如今何以成为“生死仇敌”?当医患关系被简单理解为消费关系时,双方的角色都发生了错位。
很多医生护士都非常“怀念”非典,在那种人人自危的特殊时期,“空前的危机使所有人变得简单,很多医生都感受到了空前绝后的职业荣誉感和价值,而医患关系几乎没问题”。
怎么办?
2012年4月28日,湖南衡阳第三人民医院南院发生杀医惨案,一名33岁的女医生被病人捅28刀致死。一年半后,异样的“仇恨”并未在两个家庭中磨灭:没有忏悔,也没有道歉,双方在各自的生活中艰难前行。这,只是中国医患关系紧张下的一幕缩影。到底是谁错了,又是谁让医生和病人成为生死对头?
在妻子被28刀捅死之后,一年多来,廖崇舟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,痛哭失声。每天早晨上班,他会习惯性地打开妻子的QQ号,用手摩挲着那个笑容依旧灿烂的头像,就像她从未离去。
“活”——这是他为妻子改的签名,一个具有复杂含义的名字。廖崇舟说:“我知道,她想活着,她不想死,她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。”
可是,那个凶手依然活着,这让他感觉很愤怒。那个名字,每次提起时廖崇舟都会狠狠地握紧了拳头,然后长舒一口气,再缓缓松开,说:“他不死,我无法面对死去的妻子。”
33岁女医生被杀 从未被遗忘的阴影
那一天,是2012年4月28日,星期五。廖崇舟起床很早,他拍了一下还在熟睡中的妻子,说:“小懒猪,还不起。”妻子迷糊中,答应了一句:“老公,再见。”然后就埋头再睡了。
这永别的一幕,在廖崇舟的记忆中流转了千百次。他们曾是朋友眼中的榜样:1999年认识,2000年开始谈恋爱,2004年结婚,2006年生下女儿珂珂,结婚8年,这对南华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夫妻,本来拥有别人艳羡的幸福。
然而,幸福在4月28日中午时分破灭。廖崇舟先接到了岳父的电话,说妻子在医院里被人捅了很多刀,让他赶紧来。颤抖的声音中,岳父报错了抢救医院的名字。十几分钟后,在路上的廖崇舟又接到了第二个电话,是妻子同事打来的,只有一句话:抢救无效,她去了。
等他到达时,警方已经在妻子工作的住院部门口拉起了警戒线。像大多数惨案的处理方式一样,警方在没有询问廖崇舟的意见之前,便把遗体送到了殡仪馆。
4月29日凌晨,他和岳父母一起,短短地见了妻子最后一面。那一瞬间,这个身高1.8米的男人的精神世界坍塌了。
继之而来的是愤怒,廖崇舟想到的两个字是“报仇”。可他能怎么做呢?凶手逃脱了。3天后,警方抓获了这个叫王运生的年轻人。近一年后,衡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王运生死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王运生提起上诉,目前二审尚未开庭。
一年多过去,廖崇舟仍无法平复内心的愤怒。他的妻子只是个医生,没有罪过,谁也没有权力夺取她年轻的生命。
怀疑医生治疗不力 病人连捅医生28刀
廖崇舟的妻子名叫陈妤娜,是衡阳市第三人民医院(南院)的一名医生。2001年毕业后参加工作,生前在该医院工作了11年,遇害前,为医院住院部十二病区主治医生。仅仅一年半时间,那场杀医惨案在这所医院已经变得淡漠。11月6日中午时分,第三人民医院内只有一名保安坐在门边,打着瞌睡。陈妤娜遇害的病区人来人往,几位护士都是案发后才调来的,原有的医生和护士们,大多离开了这个曾经充满暴戾的地方。
据当日值班护士描述及警方的审讯记录,2012年4月28日下午2时许,陈妤娜正一个人在办公室写病历,其余四名护士因查房和备药均不在办公室。
一名戴口罩的男子来到办公室,见陈妤娜一人在,便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折叠式尖刀,朝其背部捅了两刀,陈惨叫一声,转脸看了王运生一眼,起身朝办公室门口跑,才走了两步便跌倒在地,王跟上去朝其颈部、头部、胸部连刺20多刀,致陈妤娜当场死亡。
当天,本不是陈妤娜值班。日志显示,她和同科室另外一名医生属于临时调班。廖崇舟解释,他们原本打算第二天去给姨夫过60岁大寿,所以找了同事换休,可却造就了一场躲不开的“宿命”。
去年4月29日,凶手仍然在逃,盛怒中的廖崇舟及家属拉横幅堵路,要求第三人民医院“给个说法”,其间,一名出租车司机向家属提供了重要证据:28日下午2时许,一名双手沾满鲜血的青年男子拦车,但因为车里有其他乘客而没有搭乘。经该司机指认,警方认定,现场戴口罩杀医男子即为王运生。
“医院骗我住院,随便停药、减药,之后,又说治不好了。治不好了,我就想报复他们。”一审法庭上,王运生振振有词。他没有一丝忏悔,让廖崇舟再一次濒临失控,他不明白,一个无辜的人被杀害了,凶手为什么觉得杀人有理?
“难道,这就是一名医生的下场?”妻子遇害后,廖崇舟果断地离开了供职十多年的医院,去了和专业毫不相关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。
他说:“以前我会同情弱者,现在不了。这个世界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。”
杀人者王运生 丈母娘眼中的他很老实
可身处衡阳市第一看守所的王运生,依然执着地认为:曾经,他掉入了一个“陷阱”,现在,他杀了医生,成功逃离了这场“陷阱”。在他眼中,医生让他住院、花钱治疗,最后成为不治之症,这是一场彻头彻尾为了赚钱的骗局。
王运生,在衡阳杀医案后,让所有医生闻之色变。可在王周围人眼中,他曾是一个恭顺的年轻人。
11月7日下午,本报记者探访王运生的家乡衡南县栗江镇上伎村塘家组。附近的村民很少记得起来这个叫王运生的人,可提起“杀医案”,却几乎无人不知。他的岳母郑啓红提起这个女婿,依然掩饰不住悲伤:“他是个好人,只是被病折磨得没办法。”
上伎村位于衡南县南部,群山环绕,出行不便。在这个1000多人的村庄里,王运生度过了孤单的童年。5岁时,父亲因为重病跳河自杀。之后,母亲带着他和姐姐改嫁到现在的家,妹妹则过继到亲戚家。
继父原本有3个孩子。新组合的家庭虽然人员众多,但王运生并没有感受到快乐。
11岁那年,王运生的母亲、姐姐、继父都外出打工。他的家,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。他得给自己做饭吃,做得最多的是蛋炒饭。有一年,他吃了半年继父为他种下的包菜。这样的生活维持了4年。15岁时,王运生初中毕业,他走出村子,外出打工。
王运生小学六年级班主任王一宋形容那时的他,是一个内向、个头不高、成绩中上等、上课不爱发言、不与同学打架的学生。岳母郑啓红的印象是:听话、内向,是个老实人。
郑啓红家离王家的房子也就500米左右,7年前,两家孩子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,就定下了婚事。“结婚后,两口子关系一直很好,从来不吵架。”郑啓红说。先后生了两个孩子,现在大的6岁,小的也已经5岁。
2010年9月开始,王运生的肺结核病成为这个家最大的麻烦。话不多的王运生就更少话了。“他一直觉得很内疚,成了家人的负担。”郑啓红说。虽然有新农合,但多年在外打工的王运生几乎没用过。
2012年4月17日王运生开始离家出走,电话一直打不通,直到4月21日,妻子帮丈夫交了50元话费才打通他的电话,王接通电话就挂了。随后,妻子央求王运生姐姐打电话问他在哪里,王运生讲“我在天上”。
在农村得重病就是判死刑 杀了人等于又判了一次
王运生说的“天上”在哪儿,郑啓红和女儿不知道。只是,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危险。印象中,王运生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,他曾说过:“如果我的病治不好,那个医生也别想好!”郑啓红劝他说:“哪有医生不好好看病的,你别乱想。”
其实,女婿的固执郑啓红是理解的。从小家里穷,打工挣点钱不容易,可是,一场疾病让这个25岁的年轻人陷入了绝望。“治这个病花了将近5万块钱,最后说做手术还要花3万元,这个钱实在是没有了。”郑啓红说。
郑啓红家的经济条件要好一些。可是,十年间郑啓红做了两次手术,案发前3个月,丈夫又因为肾病住院治疗,几乎将这个家庭掏空。王运生原本在广州做装修工人,发现染病后,曾在衡南县防疫站取过一些免费治疗肺结核的药物。但服用后经常失眠,他怀疑药物有副作用,便于2011年7月27日到衡阳第三人民医院看门诊,当时由医生陈文明接诊,随后安排陈妤娜做他的主治医生。
陈妤娜给王用了二线药物。据了解,在抗结核的治疗中,人们常把首选药物叫做一线药物,把由于某种原因需要更换到治疗方案中的药物,叫做二线药物。随着病情好转,王运生出院了,回广州装修工地继续工作,咳嗽痰多的毛病再次复发,在广州市增城慢性病防疫站检查被诊断为“耐多药性肺结核”,相当于绝症,没救了。
2012年春节前,王运生拿着一份在广州检查的单子给陈文明,说自己病情加重了,服药有耐药性了,埋怨陈妤娜用药不当。
花了钱,非但没有治好病,反而病情恶化成为绝症——在许多农村人的心中,这是一个很难理解的结果,“农民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,医院怎么能没看好病,反倒看重了?”据警方透露,王运生袭击陈妤娜后,曾在科主任陈文明所住的小区附近转了一晚上,准备报复他。陈文明表示:“他杀人主要是认为治疗方案有问题。”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后,经衡阳南华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专家认定,该治疗方案符合医疗常规。
“后来病重了,都是我闺女出去打工,挣钱给他看病。再后来,王运生心理压力太大,觉得自己要死,就得了厌食症,连饭也很少吃了。”郑啓红说,“在农村没钱看病,绝症就等于判了死刑。现在倒好,他又被判了一次死刑,能死也是个解脱”。
“一个麻木的系统和一群麻木的人”
在衡阳第三人民医院的医生们看来,患者攻击医生不是第一次。一位退休老职工告诉记者,前年也有过一场杀医案,后来杀人者投江自杀了。但此事并没有得到院方的证实。同样,王运生杀人后,在湘江边徘徊了两天,他也想过用投江的方式去结束他的生命。至今,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受害者。
在当年一家门户网站的调查中,一度有4000多网友甚至认为“医生该杀”。这让曾是医生的廖崇舟试图反省:民众以为医生是强势一方,患者是弱势群体;而在医生看来,患者打骂医生,后者却不敢还手担心丢了饭碗,医生更是弱势群体。
医患双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?在廖崇舟眼中,妻子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。一次抢救一位咯血病人,陈妤娜直接用手伸入病人嘴里,把血抠出来。“如果病人没抢救过来,家属就会怪医生,甚至有家属把尸体停放在办公桌。我去接她,她被吓得脸色苍白地逃出来。”廖崇舟说。
陈妤娜还遇到过与治疗无关的麻烦。因为病房问题,2011年9月一个晚上,一位患者拿着刀冲进办公室。
2012年3月,哈尔滨发生杀医案,当时廖崇舟曾给院办公室打电话,建议加强防范。可是,一个月后,妻子死在了办公室里。
“这么久了,没有一个卫生部门的领导来慰问过我们。他们只是关心家属会不会闹事。”廖崇舟说。
他问记者:“一个公安干警在工作期间,如果被人杀死了那么一定是烈士。可是,医生被人杀了就什么也不是。我的妻子,她可以成为烈士吗?”
“2012年以来,杀医案有7例;10年以来,发生了27例。”廖崇舟统计,“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医生活得这么窝囊。”
曾经,廖崇舟想呼吁制度改革更多地关注医生,但他现在不这样想了,在他看来,妻子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改变。这是一个麻木的系统和一群麻木的人,“都只是在挣口饭吃,顾不上其他”。
现在,每天早上廖崇舟会送女儿去上学,每天下班后会陪女儿一起玩,这是他一天中的头等大事。一段录音,一个QQ,几张照片……廖崇舟打算为女儿留下来,成为母亲送给孩子的最后礼物。
等孩子成年了,他会原原本本告诉孩子妈妈是如何离开的。现在,孩子只知道妈妈去了天堂,她以为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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